窗外，春光融融
除春节、清明、重阳等重大节日祭奠祖宗外，平时吃饭喝酒，用筷子蘸几滴酒撒在地上，名曰：敬菩萨、让老人家（让：祭祀之意），就是怀念先人。这是湘黔一带古老民间习俗。
儿时起，每到吃晚饭、有荤菜间或，儿女们嘴馋，急于动筷子，父亲眼睛横扫：“等一下！”一边用筷子蘸酒滴在地上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我妈来吃、我爹来吃、铁匠公来吃……”
每到此刻，我总一脸疑惑……“奶奶在哪？爷爷在哪？铁匠公是谁？”看到父亲满表情严肃，涌到喉咙的话又咽回去。
年岁渐长，家事秩闻慢慢丰盈。父亲是真正的“三岁没娘，说来话长”典型。父亲三岁时，奶奶便撒手西归。十二岁时，爷爷在一个清晨，身子冰凉。父亲和后娘唐氏相依为命。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十三岁那年，拜倒在小镇街上一发铁匠吴正新（后来的铁匠公）门下，做了学徒。“人世间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从那时起，父亲与铁匠公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开始了与铁锤、煤火相伴六十四年之生涯，确切的“前辈子遭了孽，今生今世来打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县城读高中。那几年，日子渐渐芳香起来。一个周末回家，父亲放下铁锤，买了肉，我钻进灶屋掌厨，满屋飘香。开饭时刻，父亲又重复习惯动作和话语。我问：“爹，奶奶、爷爷、铁匠公去世几十年了，能吃到家里的饭菜吗？阴人和阳人一样，真的有灵魂吗？”
父亲望着我：“崽，亲人的魂是相连的！你公（方言：爷爷）对我讲，‘崽，我死了，你吃饭时，要喊我呀！万一嘴巴不喊，想到也行，想到先人面容，我就来了。’四十多年了，他的话一天比一天明朗……往日，太穷了，饭都没得吃饱，铁匠公就节省饭给你大哥吃，才饿死的……现在日子变好了，有肉了，阳人得吃，让一下，他们也才得吃。记住祖宗，才不忘本啊！”
“过年过节不是烧香烧钱纸祭祀了吗？”我仍然疑惑。
“死人和活人一样，平时也要吃饭。崽，记住一个亲人，不能只是过年过节时刻，要经常挂在心上啊！民间话：“老父母待儿女，恩情深，晚辈们要记住这份情。活着时哟，要对他们好呀！隔世了也要经常挂在心。”吃饭时让老人家，这个家的日子就长，魂就不断啊！活着的人这样做，就是孝。老人讲：受尽磨难的人惺惺相惜，相濡以沫的人魂魄牵连。”
十年前一个暑假傍晚，吃过晚饭，双脚不便、渐渐油尽灯瘦的父亲坐在灶屋外的竹椅上，望着人影稀疏场景，眼神凄凉，嘴里分明说：“我要跟我爹妈去了，我死后，得不得吃……”我跪在他旁边：“爹，放心，你三十多年的行动，我记住了，不会丢的！”十一岁的儿子见我跪下，也跪在我身后。老父亲拉起孙子，朝我信任地点点头，眼光变得柔和：“崽，你记住了，菩萨会保佑的，你的日子会比别人长，爹的魂跟着你。”
一年后，父亲真正油尽灯枯，追随爷爷、奶奶、铁匠公去了。
从父亲进棺材那天开始，每当端起酒杯，我都学着他当年模样，念叨他来吃饭。
我儿子是温室中长大的一代，根本不相信这套“古懂”。一个年关将近的周末，窗外大雪纷飞，寒气刺骨。我在厨房忙活，炉火彤红，酒肉飘香。当我准备滴酒入地时，儿子像望着一位古墓人似的：“爸，都什么年代了，别浪费了，死了的人还能吃到？你还大学生呢？迷信过山（过山：方言是严重之意）。”我斜儿子一眼：“古代流传下来的，总有理由嘛！意思是将来我死了，你就不祭奠了喽？”儿子一脸叛逆：“我才不相信这个呢。”
窗外，好冷……
两年前，儿子读大一，寒假到深圳市搞社会体验，大年三十前一天才回到家。父子俩深深感觉亲情之芬芳。晚饭时刻，我重复平日习俗，学着当年父亲口吻：“崽呀，你学过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活在活着人心中，他就没死。我想起你爷爷，想起他那满是汗水的面容、那枯瘦的双手，他六十四年勤劳形象便通过汗水流到我身上，注入我浑身血液中，前辈影子就在我身上融合，我们的生命就长了，就厚实了。过去，民间是文化荒漠，老百姓都是扁担大的字不识一个的草民，数千年的孝道、美德、文化基因就靠口耳相传，习俗相随，流传至今，延续下去呀！我端起酒杯让你爷爷，喊他吃饭，我们一家三代人不就团聚了嘛！亲人相濡以沫，魂魄牵连，这个家就有根啊！”
这次，儿子没跟我顶嘴，只是默默吃饭。
去年春节前夕，儿子说：“爸，打一千元钱给我，我用支付宝在网上淘宝，给你买茅台。”工资不高，我不敢大手大脚：“名酒太昂贵，本地米酒不是很好么！”“爸，米酒水汽重，你年纪渐渐大了，喝名酒对身体才没副作用。再说了，时代优裕了，爷爷没喝过茅台，买茅台，圆了敬爷爷的梦么？”我趁热打铁：“将来我死了，你也买茅台祭祀我？”“爸，放心，只要我好好上班，社会上有什么好酒，就让你喝到什么好酒！有你在天之灵保佑，我的日子长长！”
我眼睛有点湿，起身去厨柜拿酱油。
儿子见过些世面，不吝啬钱财。我平时清贫惯了，手头紧些。今年四月初，一个春光融融日子。儿子估计我没酒了，远在千里，电话跟我要钱，网上购买名酒。我迟疑，他说：“爸，你现在喝酒，是人喝；将来我蘸酒让你，是你灵魂喝。人间得喝，将来在阴间喝才能品尝出滋味！现在节约，将来我俩爷崽怎么对品呀？你说的‘亲人相濡以沫，魂魄牵连，这个家就有根啊！’”
以酒为阴阳魂魄牵连之丝线，儿子真有发明！
喝着儿子买来的名酒，真香！
窗外，春光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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