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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大塬

来源: 北方文学网 时间:2021-06-25

风起大塬

近来的日子过得有些颠三倒四,极容易产生一种午后黄昏从单薄的小屋中醒来,恹恹的热气中夹杂着从远及近的不真实的蝉鸣声之后而被时间所抛弃的幻觉。午夜入睡,再从晌午的噩梦中挣扎苏醒,便觉得灵魂如抽丝,已经撑立不起接近瘫痪的身体。向窗外望去,已是日渐西山的时刻了。

门外大风,几无遮挡的得意忘形从窗前屋后的嘶鸣声中便能闻得一二。是了,我身在这个平坦的峰顶之上,四方已无任何可以阻挡风的东西,它们一路蓄积了磅礴的力量呼啸而来,厉害之时就怕将这几十年的老楼顶给掀了。

反正是楼要拆了的,所以我从不怕它们,洗了把脸有些落魄的出门去,大院里空无一人。早已习惯这种熙熙攘攘复冷冷清清的循环了,从六年前习惯到现下,也可能从现下习惯到老去,我是离开不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了。

院子后方有个上去山顶的楼梯,瞧着生锈的铁门开着,便爬了上去,一路的绿色盎然,几棵杏树已经结了不大不小的涩涩的杏子,毕竟水土不是很好,没有了酸甜的味道。我看见几张残破不堪的蜘蛛网覆在树与树的间隙之间,上面沾满了尘土,碎叶,还有干瘪的蚊子,几个大洞,显然网的主人已经丢弃了这个亲手造的家园,一股怪风吹来,网就在我眼前分崩离析了。真是难过,让我本就郁结的状态下又亲历了一场毁灭。

站在很高处的荒丘,终于有了一丝身体被自然贯穿的清爽,疾风正从远方汇集,一路万马奔腾的气势,从我油腻的头发间,指缝间,衣服的纹路间穿过。耳边清清凉凉,脚下的花花草草半卧着摇晃挣扎,我想它们是再也抬不起头了,弱小的身姿站得太高,不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我站在崖边依旧不稳当,迎面的风似乎张狂,仿佛这天地它才是主人。我不得已选择投降坐了下来,面对着它,一片空旷的山河。

这个时间里我一个人坐在这个山顶的崖坡上,本就是一种怪异的行为。我有些怯弱地东张西望了一下,我右边远远的山路上,有几位母亲带着孩子正去上学,她们远得即便看见我这个人影也不会认出我来;我的左边没有了路,只矗立着一个已有年岁的纪念亭,这种见证历史的历史相信不会笑话我的怪异,我的后面有一处久远的烽火台,风曾作为人类战争的参与者见证着一场战事的胜利;我的正前方,正是大风吹来的方向,此起彼伏的黄土大塬。我释然了,此刻并不会有人来用怪异的眼光来指点我,我只是属于我。

上一次这般的行为已经很远很远了,在我上初中八年级的时候,被英文老师在八十多个同学的面前,在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我坐在此刻的位置上哭了一下午,这个地方永远都在刮着风,那个下午的风定然变得十分潮湿,因为它怎么也弄不干我那张泪水满面的脸。

我羡慕这自由的风,起于广袤的天地间,无所畏惧,从无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有我、又无我,直起云霄九万里。我直面着它,感受着这股包围着一切的力量,我何尝不是我脚下那些花花草草呢,生怕别人瞧见我的怪异。

我啊!我依旧未从这里站起。

我在羡慕风的什么呢?自由?是的吧,这片黄土之所以让我感觉普通,甚至不喜欢,那是因为我生长的这近三十年在它脚下的不自由,它延绵不断的山塬、沟壑、一成不变的黄土、细沙,它将我的脚步深深地禁锢在这个渺小的山峰上,只有在面对着不受它束缚的大风时,我的灵魂才可以趁着风迎而起,闹一场庄周梦蝶的癔症。但我深知,其实我是在为自己的怯弱找了一个很坦然的理由,我实在是没学会大风的风骨,才会悄然坐在这里自怨自艾的。

我坐在山顶上,面对眼前一片空旷的山河,有高高低低的山塬点缀其间,眼下正是夏季,黄土高原上正有春松绿柳,晨雾正浓,是我眼里很有生命力的时节。这时的风是很温情柔顺的,虽然外表还带着一股张扬霸气的样子,这毕竟是广袤高原上的风呀,即使这般温柔的时节,它粗犷的气质是从古至今也未曾变过的,虽然在面对我住的那栋老楼时调皮地四处招摇像个野孩子。

这风是源自何方,从眼前无尽的时空中摇曳而来,浩浩荡荡掠过一座又一座的黄土大塬,又带着荒茫之中无尽的故事从我坐的位置穿过,我来来回回往复于此间,但风的脚步决然不会停留,它也许已不认得那时未曾擦干泪水的一张稚嫩的脸了,它来也许是为理解我生命中的哀怨,还有愁苦和困惑。我高高地昂起头颅,似乎从来不屑于向任何人承认这种焦虑的状态,我坐在这里便无人能窥得我的一丝不安。

我曾路过河西走廊,那里的风和这里有着剪不断的亲缘宗系。它发源于长安暖暖的历史洪流,一路北上,历尽了走廊从古至今的变幻。不管是匈奴脚下蛮荒时风的峻冽,还是骠骑大将军麾下万丈疆场时风的踌躇满志,亦或是诸多凉王治下的风一丝混乱或者不安;它终将我带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临松薤谷,我看见一位才子带领着不下百位儒家子弟,借着简陋的石洞,传经世文学,风在这里悄悄驻足,渐渐平息了内心的焦虑不已,惠风和畅。

我闻得他乱世不出,一心向学,在这山水间种得清风玉露,文墨盈盈,溢满整个河西,那里的风也将携带诸子仪礼,将这塞外文人的风骨带往中原的盛世长安,这便是一笔不朽的伟业。

也许,这里的风来来回回历尽时空,从秦时萧关的风云岁月中便有了深沉的记忆,再至汉王设安定郡,它已然是见证历史的长者了,这片大地上的风风尘仆仆,浑厚不已,它是河西走廊上长风的兄长,它们同起于一片片大塬之上,各自历尽时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自然之无形,比之我有形,已更加符合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了。

这时我才明白,我并不只是羡慕风的自由,而是它千百年来处乱而不惊、荒凉而不菲薄、承重任而泰然的品格呀。而我只此刻坐在风的眼前,它将自己历经的过往诉诸于我,又轻轻拂过身子悠然地远去。在我心里,风正是仙风道骨,往这历史中走一遭,偶然遇见了我这个在现世间权重很低的女子,却也能倾囊相诉,解我那小小的困惑。我所惘的一日之困,在长久的大风的语言中,算得什么呢。即便我的生命如同长在我脚下这些随风摇摆的花草一般,只要我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即使只有那么一次,我也将能真正迎着大风,昂起头颅。

正如风起于大塬,也终将,归于大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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