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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的记忆

来源: 北方文学网 时间:2021-07-08

●云端的记忆

 

文/周长春

 

二姐比我大九岁。

 

二姐是我几个姐姐中个子很高、长得很标致的,我妈一直这样说。

 

农村包产到户时,家中缺劳力,二姐没有上过学。

 

1

 

大姐出嫁早,分家后,每到农忙,我和几个姐姐到大姐家帮忙。大姐家的田地很分散,离家较远,收割小麦和水稻都是件很费力的事。干农活时,二姐总是充当一个整劳力。

 

我大抗美援朝复员后,因为肺结核,身体一直不好,不能干重体力活;我妈在生我大姐时落下了月子病,有支气管哮喘。由于其他几个姐姐岁数也不大,那时家中的农活主要由我二姐来承担,周边的人都说周家多亏了二丫头,不然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那时,我家有七个人的山地、六个人的水田,干不完的农活像时间一样向前延伸,农民总不会有清闲的日子。地里,割完了小麦,又要种花生,扦插山芋,播上棉花、玉米、芝麻和黄豆,一茬茬庄稼种上之后还要施肥、除草和收获,全靠人力;田里,虽说比地里活要单纯些,可一年两季的水稻,也让人忙得够呛。

 

从某种意义说干农活就是和季节赛跑,抢的是时间,付出的是艰辛的劳动,很终,庄稼的收获还是看老天的脸色。由于夏天暴雨多,抢收都要赶在暴雨前。天气越热越干,一定要在立秋前把秋季稻的秧苗插下去,然后又是重复着夏季同样的田间管理。一家人就像拉磨的驴子围着田地转,有时农民的辛劳遇到自然灾害可能一无所获,只能一声叹息。

 

家中的大活如犁田和犁地都由我大姐夫来帮忙,剩下的农活都是二姐拿主张,筹划并带领家中几个姐姐干。我到十一、二岁时也能帮家里干点如放牛、割草、把秧之类的活了。

 

干农活,二姐是位行家能手,同时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农忙间隙,她把平时在货郎担上买的红、白、黑、黄的线打成一条条不同花色、不同图案的带子。梅雨天,她两天就能成就一条近两米长的带子,结结实实的,两头还有流苏呢。庄子里的姑娘打带子都跟我二姐学。当时,带子也是农村姑娘出嫁必备的嫁妆,压在箱底。我想二姐在打带子、编织图案时也在编织自己未来美好的梦吧?

 

二姐很喜欢孩子,大姐的儿子出世后,基本放在我家,她给外甥缝了一个花肚兜,面子是个大红牡丹花,里子是白老布。她又想用丝线在肚兜上绣上字,只好向三姐学写"小朋友"三个字,学会后,她把这三个字用铅笔誊写到布面上,三个字呈扇形分开,字写得很周正,完全看不出依葫芦画瓢的样子。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她一边轻声地哼唱着广播里学来的歌,一边绣着字,从没有忧愁的样子。

 

夏天的傍晚,二姐把大姐家的孩子洗完澡,给他围上自己绣的红肚兜,然后把外甥扛在肩上,一路欢笑地把他送回家,凉爽的晚风冲走了二姐一天的疲劳,也把她的笑声传得很远。

 

为了清贫的家,二姐做事一点不惜力。有一次,就为了每斤麦子多卖二分钱,二姐硬是把九十多斤麦子挑到近四十里远的地方去卖,当时她才十九岁。虽然家中生活很苦很累,但她总是快快乐乐的样子。她想改善家人生活的梦想就像石缝里的小草,春天一到,总是努力向上生长,很终会有出头之日的。现在回想起来,穷苦的日子都是一步步熬过来的。

 

2

 

八十年代,小学大都是五年制,平时基本不考试,老师布置的作业又少,自己到底学得怎么样,心里一点儿没底。可小学毕业上初中要经过考试录取才行。

 

初中考试报名时,正是麦收时节。也许是自己感觉学得不好的缘故吧,我不想报名,一根筋就想留级,很后,老师说想留级要家长同意才行。我跑回家,家人都在地里割小麦,我又追到地里,十万火急地要我大到学校去。二姐放下手中的镰刀,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问清了缘由后说:“大,你不要去,老兄(弟弟)不用留级,陈老师说他成绩还不错,能考上初中。”听二姐这么一说,我大没有去学校,我只好回到学校报名参加初中入学考试。

 

既然留级无退路,我只能做好复习迎考的准备,其实无外乎就是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时间在稀里糊涂中过得很快,考试结束后,只知道该做的都做了,好像考试结果与我无关。一天下午,二姐从公社卖东西回来,经过我们小学,听人说考初中的成绩下来了,可陈老师已回家了,二姐又一路打听找到陈老师家。当二姐回到家时已是上灯时分,家人都等她吃晚饭,一进门二姐就高兴地说:“妈,老兄考了一百二十六分,班上前几名唉!”那神情我一生都记得。

 

我妈从灶台下站起来,将信将疑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我刚从陈老师家回来。”二姐一边说,还用手摸着我的头。我也感到挺意外,觉得自己没花多少功夫,但从此倒增加了不少自信,不觉得比别人差。

 

3

 

1983年,在二姐的主张下,我家的三间茅草房要翻盖成瓦房了,我大考虑家庭经济压力大,结果只盖了二间瓦房,留下两间草房。在几个姐夫的帮助下,瓦房如期落成。之后,不知哪一年,我家又加盖了一间瓦房,剩下一间草房做厨房。因为草房漏雨,很后也拆了,剩下的三间瓦房一直到2017年才拆除,重建了四间一层半的楼房。

 

老房子留给了我太多的记忆,它像一张烙在我心中的一张底片,只要拿出来冲洗一下,又能见到它崭新如初的模样。

 

秋季的一天,我放学回来,见到二姐的公公在我家,听我妈说是送庚帖来了。我能看出来我妈一脸不高兴,嘴里不断地说丫头还小,才二十岁,我们家又缺少劳力。我大和二姐的公公坐在大桌边,两人都唆着烟,烟头一明一暗地在微暗的房间内闪着光,很沉闷的样子。

 

我妈想把我支开,就要我把猪赶出去放放,我用棍子把猪敲起来,猛然发现我家的小狗被猪压死了,我妈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让我大到外把小狗埋了,并长长地叹了口气。

 

很终,二姐还是在年冬时出嫁了,我是她很好的老兄,当然要去送亲。姑娘出嫁时,娘俩都是要哭的,我妈哭得很伤心,觉得家里穷,陪给二姐的嫁妆少,二姐在家时太累,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姑娘在家那么享福……二姐伏在我妈的肩头哭得也很伤心,我想二姐更担心家里的农活……

 

晚上,我们来到二姐的新家,姐夫家搞得很热闹,吃的是流水席,点的是走马灯。走马灯,我以前还没听说过,更没有看过。其实,走马灯就是一个灯笼,灯内点上蜡烛,烛产生的热力造成气流,令轮轴转动。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纸的影投射在屏上,图像便不断走动。因多在灯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很喜庆,动感很强。

 

酒席正热闹时,突然,我们头顶的一盏走马灯由于蜡烛偏斜,火焰燃着了走马灯,“呼呼啦啦”一闪,走马灯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差点把房子都点着了,人们吃饭的兴致大减,小声议论着。

 

二姐出嫁后,家中的农活就压在另外两个姐姐身上。农忙时,我妈总是叹气,嘴里念叨着二姐。一天晚上,我大让我第二天一早就到二姐家去让二姐回来帮忙干点农活,好像是点黄豆。二姐离我家有十来里路,都靠步行,一大早,我就动身了。到二姐家时,天刚大亮,二姐已在水库边洗衣服了,见我来了,她站起来,甩去手上的水,“老兄这么早就来了,我马上就洗完了。”她一脸高兴地说。一条小狗跟在她身后,快活地摇着尾巴,嗅嗅我的裤管。

 

乳白色的雾像牛奶倒在河面上一样,慢慢地流淌开来,很终与水面融为一体。二姐穿着一件鸭蛋绿的褂子,清凌凌的河水漾着她的影子,很美。

 

当天,由于婆婆不同意,二姐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她是第二天一早回来的。中午吃饭时,我发觉二姐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傍晚,二姐回家时,我妈把她送到村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妈暗暗地抹眼泪。后来,我在偷听父母深夜的小声谈话中,逐渐得知二姐结婚后过得并不快乐,家庭的琐事和纷扰像绳索一样捆着她。

 

再后来,我听我妈说,二姐分家了,分了不少债务,但她很开心,说终于可以自己做主了,她准备捉一个猪娃,多种一些粮食,几年内就翻身了,可美好的生活憧憬她却没有等来……

 

深秋的一天中午,我从中学放学回来,邻村的一个妇女告诉我,我二姐不行了……我疯了一样跑回家,从庄里人支支吾吾中才得知一切。

 

4

 

遭受这样的变故之后,因为心里始终放不下二姐,我妈孱弱的身体像快要熬干的油灯里的火焰,越来越弱。我也渐渐大了,上了高中、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我时常想到二姐,每年除夕和清明在父母的坟边总要给她烧些纸钱。我原以为那份不能触碰的伤痛始终存放在记忆的深处,不触碰它就可以了,可每次清明回老家,那种情感又不可遏制地涌上来。

 

妻子非常理解我内心的感受,因为二姐没有留下孩子,妻子建议把儿子过继给她。每次清明时,我们都教育孩子要给他二姑烧些纸钱,虔诚地磕几个头。但我一直有个愿望--我们一家人能到二姐的坟头给她烧点纸钱。可每每都不敢触碰内心的这块敏感而柔软之处。

 

清明节到了,今年,孩子一直在家,在妻子的建议下,我终于下了决心,我们一家人一定要去看看。我开车来到一处商店,买了些纸钱和鞭炮,顺便打听二姐坟的位置。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我一提到我二姐的名字,她就说:你二姐是个修养很好,很贤惠的人,她还教过我打毛线呢,她叹了口气……

 

我们来到二姐的坟前,冰冷的石碑上刻着二姐的名字和生卒年份:(1962-1984)。二十二岁,对很多女孩子来说还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命运的无常让她在花样的年华中悄然无声地消失。

 

三十六年了。

 

返回的途中雨下得很大,很大……

 

作者简介

 

周长春,安徽省散文随笔协会会员,六安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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