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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瓞小记

来源: 北方文学网 时间:2021-06-27

家父家母皆逾古稀,但他们至今还在这个世界上正常地穿衣、吃饭,这对他们自己和我们兄妹几人都是莫大的好事。究其原因,大抵是他们年轻时候时世艰难受苦太多,而苦的表现通常是衣食不济,儿女众多、拖累繁重,并且多有病痛相与摧折。多番磨难犹能存活也当算作天赐大恩吧。另据某位伟人说“苦难是人生的导师”,这句话在家父家母身上未必如期应验,但也有些许根据,因为他们苦难的人生历程以及他们顽强活着的精神大抵可以于人为师。却也让人困惑,因为那位苦难“导师”似乎除了仅仅教会他们如何顽强地活着的具体方法而外,并未留下多少概念性的知识,所以,他们就无法向我全部传授,因而,但凡我遇上“七杈八拐”的事情,他们也只能淡然一笑曰:“不怕,总会有办法的!”——当有人试探着问起家父家母近况时,我常这样对他们说。

不如说,苦难是人生哲理的经典秘籍吧。苦难这两个字总不太让人喜欢,但凡经历过苦难的人都知道,苦难来临的时候,遭受苦难的人心里并无多少诗意也不会萌生多少哲理,唯有苦难所致的种种疼痛全都明晰以至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以后才会渐渐懂得,经历了苦难才真正知道人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地活着。苦难里面包含着人生本真的意义,也表现出人与生活及命运很朴实的面孔。在苦难的深渊,人就会看到地狱中深蓝黝黑里的狰狞与丑恶,也会看到天堂里明澈灿烂中的幸福与欢乐。因为曾经苦难,所以,历经苦难之后的生活态度就变得极其小心谨慎,忧而不废,乐而不狂,人生的态度相当、相当的中庸。

在我,年逾古稀的父母越来越像秋日里谷子、高粱的秸秆,干瘪,发黄,坚硬,但依然挺拔且矍铄。收割与不收割,都是一副早已经寄存到时光中的淡定模样。毛发荒疏如干透的谷叶,在时光之风的吹拂下似乎还能发出沙然巨响。他们苍凉古旧的模样,仿佛即将圆寂的高僧,仿佛已经得道的千年老妖。在他们来说,苦难的人生和峻厉的生活终于否极泰来,而生命的整场演出差不多已近尾声,有无鲜花与掌声根本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还在演出,尚未谢幕。因而,他们还在坦然地笑着,特别是见到我们兄妹几个衣锦还乡的时候。

我就常有一种更加苍凉的念想:他们已经站在秋天的旷野里,四周已是一片萧瑟的秋风,我心中的酸楚就如秋风般冲贯环宇、流溢得满天满地,到了实在不能自制的时候,就会留下秋雨一样温热而悲壮的泪来。

古曰:父母在,不远游。当然,父母在,自己主要是没有资格远游。

我曾说,父母就像随岁月的流转与侵蚀而逐渐模糊的一幅画,知道这幅画上所有物质性的实体终不可留,所有的影像也将变成记忆,甚至,在某个时候,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也将无可挽留,将被岁月之手无情删除从而消失殆尽,只好抓紧时间多观赏几次,多看他们几眼,多听一回说话声和笑声,多欣赏几回他们旷达而淡定的笑容,那种笑容是多么的珍贵、可亲!在一起多吃几顿饭,在一起多坐一会儿,相对而坐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让自己的灵魂默默地走进那些越去越远的时光之中,并尽可能凭记忆多多打捞曾经的爱与幸福,虽然那些爱与幸福的确曾经无一例外地长期浸泡在苦难之中。

三餐茶饭,身上衣裳,曾经全都出自他们铁耙一样的双手和高山一样高耸的肩膀与脊梁。现在他们的“铁耙”严重“磨损”之后又“锈迹斑斑”了,并且他们高山一样的肩膀和脊梁已经变得十分的柔弱,差不多随时都有发生“山体滑坡”的可能。他们现在需要的,除了三餐茶饭和身上衣裳之外,还希望我们兄妹几人常像鸟儿一样归巢,就像从前一样按时归巢,那时,母亲总是站在门外等候,父亲刚从劳作中暂时解脱出来。常常归巢,暖一暖同样渐老的瓦屋,听一听满屋子来自各个年龄段的言笑声,感受一下清贫大家庭淳朴而至诚的亲情。我知道,这一切目前都能实现,也知道这样的时候一定不会太多了,但只需有。幸亏还有。但愿尽量多,但愿尽量长久。

兄妹几人俱已成家,大都另立门户,当然也如羽翼丰满的鸟儿一样飞向各方散居各处,常听其声,寡见其人,如此境况,又让人觉得大家都像谷穗一样被生活之手割倒了。那些谷叶,有些留在田间,有些随风远去,有些被捆扎起来置于某处。能否重聚,聚日又在何时,亦不可知,当然还是希望有的,并且愿望日渐强烈,心常戚戚,唯恐此日或有不及。

我的孩子,以及我即将临世的孙子,是我又一桩沉重的心事。女儿、女婿雄心勃勃,要打拼出一种他们向往的生活,虽然辛苦,但也轻松快乐。他们比我当年乐观豪爽,这让我颇为满意,但我依然常向他们旁敲侧击:世间万物,平安才是很大的幸福!也许他们对我的告诫与教诲并不在意,也许他们对此知之不多,我很理解,这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毕竟还没有看清生活和人生的全貌、也没有洞见人生的本真,也没有体验到生活有时候突如其来的严酷与峻厉乃至防不胜防的人世艰难。话多无益,有些事情必须躬行而后方获真知。

“过来人”总想对年轻人施教而实现“传道,授业,解惑”的目的,但是,年轻人的年龄和心智尚未达到洗耳恭听的境界的时候,“过来人”的一些做法对年轻人的现在无疑都是徒劳的,而“洗耳恭听”的境界必然出现在“遍体鳞伤、身心交困”之后。即便如此,人生的过程总在很相似地重复,当上一辈人的凿凿之言终于应验的时候,下一辈人才知道应该“洗耳恭听”了,而那时,他们显然也不再属于年轻阶级了。比如我,近来常常想起故去多年的祖父母。祖父健在的时候曾经多次教训过父亲,父亲那时总是一脸的叛逆神情。后来很快就轮到父亲教训我了,他发表的言论和祖父说过的话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祖父教训父亲的时候神情都很谦和而温暖,父亲教训我的时候,他的神情通常都很愤怒,不知是我太不争气,还是他终于解悟了祖父的教诲而他自己又醒悟得太迟,也许是多重的怨气让父亲不能不变得满脸怒气了。我总以为他所说的重复啰嗦而多余。熟知,人生的许多事情居然都是被上一辈人一语中的的,但当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一切或许已经难免为迟。

其实,一代人对下一代人很难灌输更多观念性的东西,因为生活和人生是绝对需要亲历的,绝对具有操作性和实践性的,观念性的东西在年轻的意识里总是味同嚼蜡,而那些又必须由他们自己来总结,他们需要的依然是漫长的时日。当他们终于能够有机会、有心境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跟上一代人进行比对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生活的细节和过程可以千差万别,但生活的原理却是相当的雷同。

时光的确像一条长河,亲情在河流上漂着。二十几年前,我的祖父母已经搁浅在这条河流的某一处了,今天,我的父母好像还没有考虑自己将要搁浅的事,也许他们早就在考虑了,只是我还没有发现,因而,看上去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往前漂着,虽然他们的漂流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却为之感到十分的欣慰。

今年腊月,我想邀请散居各地的妹妹及家小回家省亲,未知他们是否果然成行。若然,那就让我们高高兴兴欢聚一场,多看几眼宛如旧画的父母,相互之间也多看几眼,一起吃饭,一起闲谈,听一听久违的声音,也许又变得有些苍老而陌生了。在一起暖一暖老旧的瓦屋,暖一暖父母苍老且日渐幼稚、朴拙的心,记住彼此的面容。

癸巳七月,初秋稍凉。中秋、重阳佳节在即,念父母,念诸妹,和泪而成此文,以期甥、孙日后藉此略晓绵远亲情如瓜瓞者也:大姨妈(大姑婆)远嫁陕西汉中,二姨妈(二姑婆)招赘立门,三姨妈(三姑婆)夫家在本县碧口镇,四姨妈(四姑婆)婿家四川安岳。

2013-8-31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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