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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天使(小说)

来源: 北方文学网 时间:2022-04-16

天色灰蒙蒙的,楼门口好像堵着一只肮脏的布帘,午后有些消散的雾气又随着夜色降临了。冯昕站在楼前的人行道上时,感觉无数被称作PM2.5的小颗粒扑簌簌地从头顶落下来。她从挎包里找出口罩戴在嘴上。她不是一个很注意自己健康的人,她想的是孩子。为了孩子,她需要时刻做好准备,情绪、饮食当然还有孕育他的身体。决定和小佟在一起后,她已经做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梦,在梦里她手上捧着一本书躺在窗前一把竹制的躺椅里,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暖暖地照在身上,让她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在她旁边的地板上,一个孩子正专心致志地搭积木,他笨拙地搭好一块,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挠挠脑袋,似乎在努力进行思考,随后,求助地喊一声妈妈。在这样的梦里,小佟无一例外都没有出现。那是她的孩子,只属于她一个人。

两个多月前,和小佟结婚去登记时,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算,将来离婚财产可以损失一些,但孩子却坚决不能放手。按照她的计划,结婚后*一件事就是要孩子。开始她没考虑性别,男孩女孩她都一样喜欢。但后来的某一天傍晚,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听到楼下一群孩子嬉戏的声音,突然想到了“遗传”两个字,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告诉自己将来必须要男孩。如果她的胎记真的会遗传给孩子,那么男孩比女孩总要好一点,至少他不必像她一样因为孱弱无力而眼睁睁地任人欺辱。

绕过竖在路上的两根隔离柱后,冯昕停下脚步。她出门时,小佟正在电脑前打魔兽,手上忙着,嘴里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给自己加油打气。对她去单位加班的决定,他没有表示半点异议,甚至没有顾上抬头看一眼。下午刚租来的婚纱挂在睡床旁边的衣架上——明天早晨,她要把它穿在身上,举行一个新婚仪式。她仰起脑袋,刚刚亲手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对双喜字看上去模糊不清。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注重形式的人,但她需要制造一种气氛,或者说找到一个证据,似乎贴上它们,明天的婚礼还有未来的婚姻就会更加真实一些。

冯昕向左转弯,沿着一座花坛边向前走。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不时进入鼻孔里。如今已经是深秋,花坛里开的是金黄色的秋菊,她喜欢菊花的香味,清新凉爽里掺杂着一抹淡淡的苦涩,本分朴实,半点也不妖冶。小时候,每年秋天她都会把从沟边采来的野菊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当然,很后的结果也总是一样。总会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来,把花环抢过去扔在地上,他们一边用鞋底碾碎花朵,一边齐声而响亮地骂她“屎壳郎戴花——臭美”。她低着头,看着破碎的花瓣被碾压到泥土里,骤然加剧的花香像锋利的冰凌刺疼她的嗅觉。

小区里的路灯已经提前亮了起来,雾气把灯光变成昏黄的光晕,几只秋后的甲虫拖着笨重的身体绕着光影转圈,不时重重地撞在灯罩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尽管有雾,饭后散步的人并不少,笑声、低语声和脚步声不时传进耳朵里。冯昕努力想象了一下将来和小佟一起散步的情景,但脑海里一片模糊,只有一团灰蒙蒙的雾气。

走出小区门口,车声顿时喧闹起来,雾气被疾驶的汽车撞得支离破碎。

穿过单位大门时,冯昕有意加快了脚步,虽然加班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但今晚她却不希望被人看到。她到底没能如愿,刚绕过一楼大堂那棵高大的滴水观音,门卫老王就把脑袋从小窗口里伸出来,笑着向她打招呼。

“加班啊,小冯。”

“嗯,王师傅,我有个应急预案要赶出来。”

她没有停留,快步走向电梯间。电梯升起来。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她才意识到老王并不知道明天她要举办婚礼,他也根本不懂什么应急预案。事实上,正式的婚礼半个月前已经在老家办完了,明天的婚礼并不正规,双方的父母、亲属都不会到场,参加的只有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称之为答谢宴会可能更合适一些,但她坚持要穿婚纱请司仪,她不想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嫁出去。

走进办公室后,她没有立刻开灯,在黑暗中来到窗口前。每天晚上来加班时,她都会先在窗前默默站上一会儿。如果没有雾,她的目光可以越过一座座楼房、一条条街道,一直到达远处的大凌河边,看到沿河公园的灯光和大桥上急驶的车流。当然,她也能看到她住的小区,它就在两条街外,相隔不过三百米。她可以轻易看到楼顶“金地春天”的牌子,甚至还能看见五楼自己家的窗口。她喜欢把目光停留在那里,顺便想象一下自己的未来。冯昕摇摇头,她曾经想到过此刻正经历的生活吗?和一个姓佟的男人办理结婚手续,时刻准备着要孩子和离婚?

她闭上眼睛,想象目光在雾气中前行,进入起居室,很后,停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婚纱照上。那是她少有的几张留影之一,也是迄今为止她很满意的一张。化妆师巧妙地遮挡住了她右眼上的印迹,照片上的她自信美丽,像一束盛开的百合。旁边的小佟则显得心不在焉,看着镜头的目光茫然无措。如果不是为了房子,他不会和她站在一起。

那是单位建的集资房,说穿了就是一种变相的福利,大家只是象征性地交了很少一笔钱。三年前她分配到这个单位时,就一头撞上了这块做好的蛋糕。刚一毕业,她就幸运地在这座省会城市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笔把自己嫁出去的资本。

想起来,毕业后的这段日子无疑是她人生中很快乐的时光。在这个单位里,她的博士学历受到了高度重视,工作干得顺风顺水。让她暗自窃喜的是,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的胎记——也许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面向她提起,这对于她来讲就已经足够了。从小到大,不断有人用各种方式让她记起脸上的印迹。他们就像粗鲁的石匠,用锤子敲击着錾子,把她的伤痛刻得越来越深。她活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时刻要提防别人的目光和言语,她的神经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颤抖着,战栗着,发出铮铮的鸣响,似乎随时都会断掉。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下,喘上一口气了。有生以来,她*一次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早晨出门前,她都会对着镜子仔细地打扮自己,让一绺长发从右侧额头垂下来,像一挂瀑布似的遮在右眼上,就好像模仿一种很流行的发式。从童年起遭受的屈辱,也似乎同时被遮挡了起来。刚到单位不久,领导就给了她一个大项目。她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干得很卖力气,每天晚上都到单位加班。那个任务完成得并不出色,但在领导主持下,还是申报了厅里的自然科学优秀学术成果奖,并且获得了一等奖。她的好运才刚刚开始,上天似乎要把多年来亏欠她的东西一股脑地补给她。毕业两年后,她考下了本行业的注册证书,通过挂靠的方式一下拿到了三十万元。

日子似乎过得越来越好,三年里只有过一次小小的意外。

那天,她拿着一份刚完成的报告去找领导审批,领导签过字后抬起头看看她说:“小冯啊,你来了有三年了吧?”

领导已经五十几岁,但依然保持着男性的魅力,腰板笔直,声音洪亮。

“三年零五个月了。”冯昕把报告装进一只透明档案袋里,微笑着点点头。

领导摆摆手,示意她坐在墙边的沙发上,亲手给她倒了一杯水。

“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聊,始终没有时间,”领导在沙发另一端坐下,翘起二郎腿,头发稀薄的后脑枕在靠背上,手指像按动琴键似的在扶手上敲击着,“这几年你干得不错,没辜负我的信任。”

她说了在这种场合下所有年轻人都会说的话,谦虚地表达谢意,表明以后的决心。

接下去,领导历数了她干过的几个项目,给予了高度评价。冯昕却越来越不安,她本能地觉得这些只是开场白,领导要说的话还在后面,她像多年来早已经习惯的那样,如一只虚弱的小兽,可怜地蜷缩起身体,无助地等待着打击的来临。但领导却没有再说什么,采取行动的是他的手,它蛇似的沿着沙发靠背游过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当时,冯昕还没有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早已认定一个事实,对于男人她就是个绝缘体,无论是性还是爱,都无法传导过去。她甚至还转过脸,冲着领导笑了笑。领导似乎得到了鼓励,手在她的肩膀上停留片刻,沿着她的胳膊向下滑行,很后,抓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先是感受到了领导手掌的温度,它宽厚柔软,把她的手包裹住,让她想起刚买的一双棉拖鞋。直到触到他潮湿的手汗,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而领导的行为已经超出限度。她想到一个事实,领导大概从未发现她脸上的胎记,所以才会这样做。他看到的只是她的半边脸,没有那个印迹,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挡在眼前的头发扒开,把自己长着熊猫眼的脸一直伸到领导眼皮底下。她没有这么做,一切得来不易,不能轻易毁掉。她的手转动一下,反过来抓住领导的手,就好像是一次正规的握手。她脸上带着笑容,从沙发上站起来,向领导告辞。在出门前,她似乎不经意地甩了一下头,让垂下来的头发像一扇门似的打开,随后又迅速地合上。在那以后,领导没再和她谈过心。确认事情已经过去时,她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遗憾,就好像和什么擦肩而过了一样。

冯昕的手在墙上滑行,找到开关,突然亮起的灯光刺痛了眼睛。根本没有什么应急预案,她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想不起该做什么。明早七点,她会去天娇影楼化妆,他们的婚纱照就是在那里拍的,她信任那位胖化妆师的技术。他有个奇怪的习惯,手上忙着,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好几次她都想问问他说的是什么。拍照的那天上午,她从化妆间里走出来时,小佟正埋头在手机上。她喊了他一声,想让他评价一下自己化妆后的效果,但他没有听到。等到他抬起头时,只是匆匆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她也没有再问。

她和小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说起来,他是她*一个真正的男朋友。在那之前,她的生活只有两个字:读书。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然后是研究生、博士生。读书是她建起的一座堡垒,一块很后的阵地,她躲在里面,拼死抵抗,守住自己可怜的尊严。

有关爱情的记忆一直要追溯到初中毕业那年。他和她同级,但不同班。他住在邻村,每天上学放学,她都会经过他家门口。他是个瘦高的男孩,有些沉默寡言,总喜欢皱眉头。他们有过两次短暂的接触。*一次是下雨天,她摔倒在泥水里,自行车压在身上动弹不得。一群男生女生在旁边发出哄笑。只有他走过来,把车子从她身上搬开。她站起身想说声谢谢时,他已经转身而去。第二次是在中考后,在看完成绩回家的路上,她从后面追上他,对他说了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已经在她心里埋藏了大半年时间,如果不是他落了榜,她仍然不会有勇气说出来。听完她的话,他把原本皱着的眉头又皱了皱说:“知道了。”

小佟是她第五个相亲对象。在那之前的四个人,两个没有相中她,两个她没有相中对方。除了那块胎记,小佟处处比不上她,学历没有她高,收入不到她的一半,当然也没有房子。这些都让她感到满意。她把第二次约会地点选在一家名叫格兰西点的高档西餐厅。看到小佟局促不安地用刀子切割盘子里的牛排时,她就下定了要和他结婚的决心。她预料不到他们的婚姻能持续多久,但是她想,只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就足够了。饭吃到一半时,她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梳成一只发髻。她重新坐下时,小佟正把一块比萨向嘴里送,上好的马苏里拉奶酪扯出长长的拉丝,像一架悬索桥似的荡在盘子和叉子之间。冯昕看到惊恐的表情在他脸上凝固了片刻,随后变成了无奈的释然。她知道,小佟已经认可了她的模样,也找到了答应和她相处下去的原因。

在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按部就班地交往下去。这场以结婚为目标的短途旅行,一路走得平安顺利。和冯昕想得一样,她始终处于主动,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内。他们的第四次约会,她安排在了相邻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一个知名的景点龙潭峡谷。游览的一路上,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把一天的行程变成了两天。当晚,他们就住在了峡谷边的一家三星级酒店里。只开了一间房。小佟先洗了澡,倚在靠窗的床上看电视。冯昕走进淋浴间时,里面缭绕着一团潮湿的水汽,一只塑料拖鞋侧躺在门口的防滑垫上,另一只倒扣在洗脸池下面。

温热的水丝从花洒里喷出来后,冯昕想起了同事杜姐。刚到这个单位时她们同在一间办公室,坐在对面桌。杜姐四十六七岁年纪,已经接近更年期的边缘,无比怀念青春岁月,尤其喜欢炫耀自己的月经和性生活。有一天下午,杜姐毫无征兆地向冯昕宣布,他们夫妻刚刚在家做了一次爱。她用的词是“干那个”。冯昕愣了片刻,随即羞得低下脑袋。杜姐却还在兴奋地说下去。她说他们夫妻俩都喜欢在午睡后“干那个”,干之前她会拉上百叶窗帘。让冯昕不解又羞愧的是,在那以后,每当中午经过杜姐家楼下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上看一眼。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她终于明白自己该结婚成家了。

冯昕从淋浴间出来时,小佟已经睡着了,手里握着遥控器,脑袋歪向一边,很痛苦地窝着脖子。电视没有关,画面上一对男女正在调情,女人故意飞快地转身,把披肩发的发梢扫到男人脸上。冯昕在屋地上站了一会,走到进门的玄关处,关掉了顶灯、廊灯和壁灯,只留下卫生间里的照明灯。重新回到房间里时,小佟还睡着。她躺在了另一张床上。月光透过窗纱涌进来,照亮了她右半边身体,她向里面挪了挪,但没过多久,月光又跟着追过来。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再次走到玄关处,按下了“请勿打扰”的开关。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她的脸,五官端庄秀丽,无可挑剔,一只椭圆形、青紫色的印迹像拳头似的从右侧额角捣下来,击中她整只右眼。她犹豫了一下,把扎成马尾的头发披散开,遮住脸上的胎记。回到房间里,她在自己躺过的那张床上坐了一会,随后,探过身去拧开了小佟头顶的床灯。她做得很有耐心,先向右,后向左,再向右,再向左,直到灯光的明暗达到让她满意的程度为止。她打开拉杆箱,拿出一套新买的内衣。衣服是水红色的,领口开得很低,镶着透明的蕾丝边。把衣服穿在身上时,她想起了营业员脸上暧昧的笑容。接着,她找出一瓶香水,很仔细地喷在身上。小佟还在睡。峡谷里的流水声清晰可闻。冯昕把遥控器从小佟手里拿过来,关掉了电视。她等了等,小佟仍然没有醒。她拍拍小佟肩膀。小佟扭扭身子,把头转到另一侧,但仍然没有醒。她用力推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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