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穿着黑灯芯绒布鞋，跟在一头大白猪后面。它走走停停，哼哼唧唧，左嗅嗅右嗅嗅，不时用鼻子拱拱地上的水果糖纸或者玻璃瓶渣。我看着它，看着一只瘦蜻蜓在路边的红蓼花上飞来飞去，看着熟悉的房屋。其实我什么都没想，猪走到哪，我跟到哪。猪也一样，沿着熟悉的巷子，慢腾腾走得有味。时间差不多了，我吆喝它回去，它也就顺从往回走。我俩和谐地完成这一切，眼神都不用交流。那年我十二岁，猪一岁半，我俩有一年的缘分。不知从腊月的某一天起，我不用放猪了，要等到来年春天买小猪仔。我依然每天吃饱饭去上学回家即做家务，晚上眼睛一闭就睡着。
我家的院子里码一堆红砖，有一天突发奇想，我将中间抽出几层，填上土，种上喇叭花籽。当一瓣嫩芽终于肯露出头，我内心激动，紧接着出来一棵一棵又一棵，我天天照顾它们。藤蔓随风飘扬时，我用旧毛线拉成经纬网，不久院子里就有一片绿色的华盖。夏天的早晨绿色的海洋上漂浮一层红喇叭，太阳升高时，喇叭花却收起伞，等第二天又照例撑开。连绵的绿叶，连绵的红花，一堆红砖，蓝天和白云，珍藏在少年的心中。
红砖消失后,新房子竖起,父母感慨道:前年养的猪真肯长，房子的砖钱幸亏了它。我这才想起曾经那头猪在我家生活过，我的花坛原是它赐予。那时它一年四季睡在灶门口，全身纯白，方头大耳，黑眼红唇，邻家阿毛有时骑在它背上，“驾，驾，驾”，但是它仍然稳稳地走自己的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家年年养一头猪，自家的米糠搭上剩菜剩饭用刷锅水拌上，刚刚好。按时喂猪，按时放猪，猪很干净听话。做母亲的常指着猪说:你像它就好了，整天哭什么哭呢。正在闹的孩子听到了松开手，朝猪看去，也还停止了哭叫，猪的呼噜声引起他好奇，我怎没吵醒它呢？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去挠猪的鼻子。猪哼哼几声，抖抖厚嘴唇，又接着睡。孩子就去掏老鼠洞，这洞口每天都有新土出来，却从来看不见老鼠的影子，它们吃过的碎稻壳到处是。
农家都把猪当成宝，鸡也重要，鸡蛋换盐，鸡能救急，来重要客人着急没菜时自然就想到了鸡；猪却成全大喜事，盖房子，娶媳妇，之前要养几年猪。
但是没人特别感激猪，养大的牲口,换钱，天经地义。牛在农村倍受人爱惜，犁田犁地，没有它人就成了牛。牛老了，人们不忍心吃牛肉，那是罪过，牛在死前会流眼泪，它有预感，牛有神性。我的家乡有座著名的老牛坟，那是牛的墓地，旁边的水库因而得名“老牛坟水库”。 猪没灵气，天生简单，简单生活，养精蓄肉，提供营养。猪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是自然的选择。
艺术家用慧眼看生活,他们更偏爱猪。八戒人人喜欢,孙猴子太任性,沙和尚古板了,唐僧迂腐,高老庄等待的还是猪八戒。人家神仙姐姐喜欢的是善良温柔，喜欢懂她的人。八戒很大的功劳不是西天取经，是他成为了形象大师，有他，猪族才得到应有的尊敬。现代的猪也可爱，小朋友们都喜欢看《猪猪侠》，猪猪侠看似傻里傻气，却很勇敢，总是主持正义，留下大侠美名。都像猪一样，世界就太平了，安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和谐相处,和气生财，储钱罐非猪莫属。
我认识王小波，源于《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小波一生小说丰富精彩，散文不多，他笔下的动物更少，兔子在《寻找无双》中出现，只算点缀，没什么特殊性格，然猪在他眼里，是时代英雄,是智慧人物,他用惊世核俗的笔,留给我们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外国文人对猪也有特殊情感，《夏洛的网》猪作为主人公一样可爱。猪真有文人缘，可能智慧人更懂得“无为而治”吧。
小时候贴对联时猪窝边贴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上面贴“福”字为横联，猪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呼哧呼哧,我的忽左忽右全然打扰不了它,大概它正在梦里啃甜萝卜。那一张脸大而圆,像我刚贴上的“福”。邻家大哥的毛笔字极有神韵，“福”字写得圆润饱满，我家猪的脸也圆润饱满，怪不得形容人长得有福相叫肥头大耳。
2019年，天蓬大元帅又威风凛凛降临人间，腆着将军肚，迈着富贵步，吉祥的声音传送民间:俺老猪将带给你们安康快乐，朱书题名，珠圆玉润，诸事顺利!
作者简介：卫云，安徽肥西六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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