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人站在板凳上，从一个紫红色的柜子顶台出一个箱子。掀开，从里面掏出一本厚厚陈旧的相册，用袖子拂去尘埃，拿出一条湿布仔细擦拭着。苍老的手背上的纹路一条条蔓延进袖子里面。他的嘴角已经没有力气轻轻扬，嘴唇在颤，泪花闪烁。泪成了怎么都掉不下来的颗粒。
空气里浮动细小的尘埃，缓缓地。窗户外面沉缓的风在等一场即来却迟不落的雨。
相册翻开，*一张照片是雅致年轻时的，她那时麻花辫，粗布格子裤子，绣花鞋。六月海棠花飘在漫空，阳光下的脸颊美丽的像块玉。风欢快的吹散那些粉色花瓣，轻轻的点在她肩上，画面就停在这一刻。
2.
那是易生初来北京的时候，六月西府海棠花盛开。他兜里就装了几十块钱，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
雅致那时就住在他隔壁，夜里她哮喘发作，不停的挣扎着，死命的踹他的墙。他醒来听见隔壁屋动静，打开灯去敲她的门。听见里面不对劲就将门撞开，把她从地上拦腰抱起，朝楼下跑，出门拦了一辆的士开往医院。
医生说还好送来的及时，要不然就真的没命了。
雅致醒来时，易生已经离开。手里还握着一块易生衣服上的布，是他抱着她时，她拼命扯着他的衣服，扯下了一块，一直在手里握着。
3.
易生从医院出来后钱已所剩无几。易生在医院附近的学校门口给学生拍相片维持生计，每张五毛钱。
雅致是一次偶然从这里经过时发现了他。她从兜里掏出那小块布，眯着眼睛笑盈盈的看着他，不言语。
易生正拍着，发觉了身后的女孩子，正对他傻傻的笑。他认出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好看的笑容。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后来她请他看电影，是一部那个年代正热播的《天若有情》，超级感人的剧情和刘德华精湛的演技深深打动着他们。
从电影院里出来，他问她谈对象了吗？她摇头说，你呢。
相视尴尬一笑，她突然间抓着他的手，在人潮拥挤的街上奔跑。她的裙摆像青春里面的标示与记忆，使易生在多少个苦痛的夜里忆起。
很后她在一个卖冰糖的铺子前停下，抓了一把，塞进他嘴里一颗说，小时候我妈总是说以冰糖的名义起誓，现在我也以它的名义，答应我，不离不弃。
易生说，雅致，我给你拍张相吧。她点点头。那时的年华时光，瞬刻间定格。
4.
他们在一年后结了婚，婚后的三年里，他们迟迟没有孩子。
易生的父母曾说或许是雅致的缘故，所以才生不了孩子吧。他们也曾为此吵过架，吵过之后，易生抱着哭泣的雅致说，我易生没有孩子没什么，但是我此生有你，够了，真的够了。雅致的眼泪更加汹涌。
一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对于快而立之年的易生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事。喊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整整一个星期都在包办喜宴。他们的父母也乐的不可开支。似乎这个孩子的事情办的比他俩结婚的时候还要隆重。
他们予他们的儿子取名为，喜欢。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很长，易生公司举办的一次体检中做了全面的检查，当医院的报告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易生身上。
易生不解。后来，他们的老板找易生谈了话，老板对易生说，易生，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瞒着你，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老板掏出他的体检报告，指着其中一项写着，精子数，无。
易生说：“怎么了？”
老板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的说，你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懂吗？
5.
易生儿时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少年闯入一位丑陋女人的城堡，女人爱上了这个懵懂少年，想要他留下来陪伴她，与她成亲。少年执意不肯，便趁着她沉睡之际逃离。女人醒来后发现少年已不在，她发了疯似的追他，很后在一片黑色湖泊旁，女人抓住了他，很后杀死了这个少年。
易生回到家，房间里面四岁的喜欢躺在小床上沉沉的睡着，不时的还发出呓语声。雅致看他回来，上去拿他的外套。易生下意识的躲。
雅致蹙着眉问，怎么了啊？
易生呵呵笑，说：“没什么，很累。”
走到喜欢的床前，看着他，抚摸他的小脸，眼泪忽然掉出一颗，刚好落在喜欢的脸上。雅致没看见。他的心底难受坏了，他怎么都想象不到，自己很爱的女人，竟然会背叛他。可他不想拆散这个家庭，这个刚刚组建起来的美妙家庭。他很想睡一觉，醒来，把一切都遗忘。
幸福还在，悲伤却已在候着。
爱的人还在，心却被隔着万里远。
易生还在，却总觉得已死在黑色的湖面上。
6.
老人的照片不知不觉翻到一张喜欢儿时的照片，喜欢站在火车轨道上，眼睛被蒙着布，双手在伸着，似乎在找什么，脸上天真的笑容，笑容后面是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火车通从山洞里开出时亮着的灯和烧的黑烟。
易生的生活每一天都在这样进行着，他在外人眼里依旧是个每日早早回家，疼爱妻子的好男人，爱孩子的好爸爸，孝顺的好儿子。
而事实上，爱情早已经变了质。他开始不想与雅致交谈，喝了酒后，便与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吓的喜欢嚎啕大哭。
在某一天，他带着六岁的喜欢来到火车道前，把他的眼睛蒙上。他说，爸爸，你要和我玩什么。
易生没有表情的说：“爸爸要和你玩一个，谁先动谁先输的游戏。”易生边说着，边掏出相机。
火车轰隆隆的碾过来，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喜欢说：“爸，我冷。”
他再也忍不住，忽然的哭了，在火车离他不足十几米远的时候，他冲上去，将他从轨道上拉回来，抱着他哭。
那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他知道。可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是的，什么都不能。灰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飞着，被雨淋湿了翅膀，可依旧艰难的飞着。距离下一棵树很近很近了的时候，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那个鸽子肩膀受伤了，所以才不能像那些健康的鸽子一样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树。
7.
老人的手停在了一张相片上，眼泪终于从眼圈中滑落，滴在上面。手指滑来滑去，画面上，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罩的女人，脸色苍白，手紧紧的握着另一只手。
又是一个夜晚，她哮喘病发作，易生像往常一样抱着她往医院跑，身后的喜欢哭喊着。
病床上的雅致戴着氧气罩苦苦的支撑。她也知道她撑不住了，走到了自己的尽头。临死前她死死的握住易生的手，怎么都不松开。易生伏在她耳边，听她说，给我拍张相吧，像往常一样。
易生眼泪汹涌，那一年在人潮拥挤的街里傻笑的女人，早已不再年轻。
海棠花开一季又一季，然而青春却凋谢一地化为泥。
8.
两天后，她去世。
从此，剩下他和喜欢两个人，相依为命。
十一年后，喜欢去了南方上大学，终于剩下他一个了。
十九年后，喜欢结了婚，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可爱女子。易生将他所有积蓄攒进一张存折，然后寄给了在南方的喜欢，给他买了一套房。
然而他却还住着几十年前他和雅致结婚时的旧房。又开了一间小小的照相馆，挣够他自己吃的钱。
八年间，喜欢仅回来探过家一次，那是雅致去世十周年纪念日那天。
9.
他将照片一张张从相册里面取出来，过了塑。小心翼翼的用胶水粘在墙上。腿脚不太方便，几百张照片，他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整理。
在易生掏出很后一张照片的时候，不小心滑落一张，掉在他的鞋子上，他弯下腰拾起，看见上面写的一行字：
“亲爱的，我没有做过任何抱歉于你的事情，我们的儿子是我在医院里做的试管婴儿，如果这算的话，仅此一件。”
那张照片的正面是雅致和易生一起抱着喜欢拍的，那是喜欢一周岁的时的全家福。易生咽了口吐沫，扶着板凳缓缓的坐下去，开始小声抽泣。
在易生死后，他在初次照雅致的那张相片上写道：此生遇见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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