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永泉
孟叔是位退休教师,住二楼的东户。他家的阳台满是花草,五颜六色的,煞是羡慕人;还有两只精致的鸟笼吊在阳台东头,养了几只我也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每天啾啾啾地窜上跳下的酬唱应和,一派生机。也许因此吧,我们一帮天天忙碌上班的人,在他的眼里,就少了情趣,没了意味。但这些自然界的精灵,囿于方寸之间,还有自然之处吗?这让我不由想起在乡下的老家来。
若在乡村,谁家屋内会没有虫唱,门外没有鸟鸣?院子就是引申的阳台呀,种两棵树,植几丛花,有的是地方。现在环保做得好,各种鸟都有,在枝头搭窝,立墙头啼叫,有时还会在不经意间闯进屋内巡视一番,有趣得多了。
院子呢,谁家若没个院子,那可是会被当笑话讲的。做农活少不下农具吧,刨的运的,犁的种的;还有夏秋两季的庄稼,临时堆在院内,那种富足感不说,单单那种方便劲儿就让人羡慕。小鸡,小鸭,或者小狗,天生的爱浪荡不羁,只要将院门一关,也不怕它们无影无踪不是?吃饭时分,院子里支起饭桌,有红的绿的菜蔬,叮当作响的碗碟,叽叽喳喳的儿女,绕在脚边逡巡不去的鸡鸭……杂乱但活泼,热闹闹透着温馨。也许农家的从容与怡然正表现在这里吧。
老家的房子坐西朝东,前面是一条水泥乡路,路与院墙之间有着一段距离,就辟成了菜园。院墙做成了半圆的漏明墙,坐在院内,就看到黄瓜正偷偷吐须,茄子在暗暗膨果。北边是几家共走的便路,沿路边做了绿化。一溜紫菊,秋深才艳;数株冬青,修剪成了球形。怕它们冷清,又找来了一棵枣树,一棵枇杷,一棵香椿和一棵梧桐,夹陈其间,倒也俯仰有致。去年因为母亲,在家呆的较长,觉得冬季太单凋,就移了两杆竹在树行与院墙之间;已长出了三枝幼竹,虽只有铅笔粗细,却也枝叶婆娑。
院子南边稍西是一架葡萄,果色淡紫,粒大且有香味。秋时果穗攒动,垂垂联珠,引得一众鸟儿眼巴巴瞅着叫着,赶也赶不走。东边妻植了一片菊,有紫色和黄色。架下水泥铺地,植着些喜阴的盆花。前些时回老家,见葡萄长得乱,就修剪了一遍。秋深的菊花也开得正盛,紫色的开得早,经过霜袭有点转色,瓣尖微白,愈向瓣根愈紫,似一朵艳紫的纸花,着了些许雨水,由于洇渍,色彩的浓淡中又多了想象的意趣;又像是紫彩下坠,由淡白始,微微紫意,轻轻娇紫,紫、亮紫……透着灵动。黄色的品种,朵儿不大,瓣儿挨挨挤挤,不见花芯,不透白,也无红意,只那么纯纯净净的嫩黄,像初生的婴孩,娇小、纯洁、可爱。那天太阳正好,恰没有风,就在架下支开躺椅,半躺开去,太阳暖烘烘地让人恹恹欲睡。我想——就这么躺着,阳光将藤蔓粗粗细细画遍全身,身侧便是紫菊,头畔则是黄花,“慵慵伴花眠”,可堪入画?还可拿本书来,随意地读上几页,轻轻吟哦一段;或思接千载,或闭目养神,谁管?这样的自由自在,何逊陶潜先生的“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是的,悠然。
村子西边是一条小河,叫礓石河,自西北方向来,在村子旁边轻轻扭一下腰肢,又迤逦西南而去。也因这一扭,河面便宽阔了许多,也深了许多,在人们口中便成了潭。关于这潭曾有过这样的传说——东面新张营有地主请来梆子戏,引得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前去看热闹。村上一个老戏迷天濛濛亮就去河滩高粱地割草,他是东家的掌鞭,打算赶紧割一背笼再去看戏。正割着,忽闻锣鼓家伙隐隐响起来,这是打闹台,接下去好戏就要开场了。他正抓耳挠腮地心急,却听到南边潭里人喊马嘶。惊诧间,竟见水面上有一马车,正徐徐上岸,旁边有仆人丫环跟随,有说有笑地要去看戏。人说车内的便是龙王爷,跟随的正是一众虾兵蟹将。这当然只是传说,但也让大家心存敬畏,洗澡从不敢到深水处去的。
记忆上的西河是欢畅的。潭向北擦着河道那一片是李营果园,果园东边一段河床高且平坦,流水刚好齐着脚面,小鱼贴着水皮,箭一般窜上游下。引得我们一帮小孩来回追逐,溅湿了衣褂,跌痛了屁股,鱼没捉到,却闹腾了整条河。果园南边是条河岔,斜伸向西北方向,是礓石河的一条支流,河岔里长满了芦苇,夏临郁郁葱葱,秋来 芦花瑟瑟,很美;轻捷的翠鸟常在荡里穿梭,刚刚还在苇上静立,倏地却刺向水面,转眼又无影无踪了;更有糜鸭,凭着扎猛子的功夫,简直成了小伙伴的偶像!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只要有人提议,我们一帮小孩便会挽起裤管偷偷溜进荡内,去找偶像的家,想望着能逮几只小偶像。是那回荡边一条一米多长的蛇蜕,击退了大家的热望;蛇,谁不害怕呀?自此再不敢进荡了。
近几年河水总是断流,芦苇荡不知不觉中也不见了踪影,河潭则成了油油青草呵护着的一汪静水。每次回来总还要到河上走一走,看潭里的天光云影,看河道里的芳草萋萋。“长河落日”的景致是看不到了,却有雪白的羊群在昔日的河道里游走。牧羊的老汉叼着长烟袋,慈祥得也如同那只老山羊,狗疯来疯去地追着一只花喜鹊满河跑,哪里追得到呀,便颠颠地跑去跟在主人身后,又安闲地摇着尾巴踱着步,也像老人的一条尾巴。这一人一狗和这群羊就成了河道里的常景,静静的潭水倒如同是这礓石河的很后一滴眼泪,让人有点落寂,有点心堵,有点怅然若失。
家乡似乎年年都有惊喜,乡镇公交,垃圾收贮,道旁绿化,一件接一件。上次回老家,村里正在挖下水道,说是要把各户的厕所连通,修化粪池,统一管理粪便,真好。但干涸的西河却始终如同一粒粗砂,硌疼着心事。
星期三晚上母亲打电话来,说西河在挖河,心就是一颤,忙问详情,母亲却说不清,她腿脚不好,走不得稍远,也是听三嫂子说的,我就忙打电话给三嫂:礓石河要建风景区!现在正在疏浚河道,平整河滩,接下来要引白河水,栽桃梨树。
似乎有一条鱼游入了心湖,摇头摆尾;时而潜底,时而贴面,时而飞跃。杜甫的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中的惊喜与欢悦,也在心底激越澎湃,奔涌跳荡。
胭彩两岸凝,碧水一带流。日暖翔百鸟,夜静动渔舟。
百感交际,口占两句,这不是桃花源,是梦中的礓石河,是我那干涸的西河!
我梦想着我的西河碧流泛波,梦想着我的家乡锦霞映日,但这的确又不是梦呀!
我跟妻说,等咱退休了,就回老家去,守着小院,看护西河。
“还用你讲,”妻说:“真想现在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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